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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03期:老六子和他的狗友们(短篇小说)

2017-05-02 频阳 经典短篇小说选读
征集原创作品

     

    经典短篇小说选读每周二推荐一部原创作品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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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简介

        频阳,原籍陕西渭南人,陕西省写作学会会刊部主任。先后主持《陕西社会科学论丛》《长安学刊》《陕西文学》等杂志,著有散文集《远去的乡村》,小说集《故乡事》等。



频阳作品

老六子和他的狗友们

        老六子年轻的时候讨过老婆,不过老婆是个药罐子。药罐子老婆自小有肺病,她过门后就给老六子生了儿子。儿子落地没几天,老婆就死了。事先阴阳先生预言,药罐子不能有孩子,一旦生了孩子,她就没命了。不知道是药罐子不在乎,还是老六子不上心,药罐子过门没几天,肚子就大了。老六子把乡医六斤娃当神敬,三天两头请上门,用尽了验方、土法,老婆一生下孩子,老六子就成光棍了。没办法,也许是红颜薄命,也许是老六子上辈子做了孽,老天惩罚他,这辈子注定打光棍。

        小儿嗷嗷待哺,老六子慌了手脚。他一无奶水,二无哺育经验,赶忙将儿子裹在怀里,用大棉袄抱紧,连夜送到大姐家。大姐无儿无女,姐夫在村里养牲口,甚是清闲。有一个娇嫩的侄儿牵心、厮守,日日吃喝拉撒闹,一对老夫老妻,凭添了许多乐趣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他爹大烟鬼,身后没留下多少家产。以至于到他和兄长长大成人,终年被衣食困扰。大哥卖了几次壮丁,才给老六子换回了一个媳妇。最后一回,哥哥跟了抗日名将李振西,上了山西中条山。临到解放,也没有打探到他的消息。

        老婆死了,儿子幼小,家里零碎,没有什么值得一意相守,老六子在渭北各地四处浪荡,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,抽烟、喝酒、野猎、遛西狗,可了嗓门说话,放开肚皮吃饭,哪里天黑了哪里歇息,渐渐地养成了一种浪子秉性,不管身在何处,他都能够随遇而安。

        隔壁是堂弟聋子的家。聋子媳妇看见老六子就说:六哥,你朋友多,再找一个女人吧。你常年魂不守舍,也不是个常法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哈哈一笑:有儿子了,要不要女人一样过。这样也好,省心,省力,走到哪里说哪里话。

        不过,最让老六子牵心的倒不是儿子,是镇上杆子那条波斯西狗。他一直在等待波斯猎犬的幼崽。

        新娃家在顺阳河边的刘家堡,距离张家堡一袋烟的路程。新娃姊妹六人,他上头齐楚楚五朵金花,他老爹数星星,盼月亮,快五十岁了,新娃才姗姗迟来。老爹抱着小儿子,拍屁股,亲脸蛋,千般疼爱,眼睛眯缝成了一条线。新娃给老爹续上了香火,一家人众星捧月似地宠着他。

        老爹在村上赶马车,新娃自小和牛马驴骡们在一起玩。他骑在骡马背上,一个人能走出去一二里地。牲口们几乎和他形成了某种默契,任凭他如何折腾,不急不躁,十分温顺。他也学了老爹,做了一只鞭子,牛皮筋的,他把鞭子举过头顶,轻轻一扬,牲口们好像就明白了他的旨意,驯服地听从他的指挥。他喔喔喔吆喝几声,牲口们随声而动,加力,或拐弯,四蹄生风。新娃闲了也拔了马尾,牛尾,做了套杆,去顺阳河滩套知了,抓蝈蝈。姐姐们给他做的猫娃鞋,猪娃鞋,虎头鞋,新娃一年穿烂五六双。他就是闲不住,四处乱跑,水里泥里,风里雨里,沙砾堆,石头滩,庄稼地里,想去哪就去哪儿,谁也管不住。他是刘家堡有名的野孩子。

        新娃该上学了,老爹把他送进学校大门,他在教室里坐不住,新娃生性不喜欢学习。后来姐姐们轮流陪伴,课本丢了好多回,一家人费尽心思,新娃才念完了小学课程。小学一毕业,新娃无论如何再不去学校了,他过不惯有纪律有束缚的集体生活。

        没办法,老爹买了两只山羊,让新娃照管。早晨吃过饭,新娃扛了荆条笼,拿了月牙镰刀,牵着山羊就出门了。大黄狗紧跟在他身后。山羊一出家门,新娃就把羊缰绳取下来了。羊缰绳搭在他肩膀上,山羊温顺地跟在他屁股后面,新娃走到哪儿,山羊们跟在哪儿,他像是山羊们的首领,山羊是他的尾巴,一步也不会落下。大黄狗这里闻闻,那里嗅嗅,一会儿前面开路,一会儿殿后。新娃径直来到顺阳河滩,山羊在河滩静静地吃草,他坐在河边看水,看游鱼,向河里扔石子,听鸟儿鸣叫。大黄狗在荆棘丛中追蝴蝶、逮蚂蚱。河滩上青草丰茂,鲜嫩,山羊吃饱了青草,伏在河边踩着石头喝水,吃饱喝足之后,山羊和它的主人一样,懒洋洋地躺在草地上,晒太阳,沐浴河道的清新的气息。大黄狗蹲在新娃身边,耷拉着长舌头呼呼喘气,警惕地四周张望。

        新娃显得无聊,他看老爹抽旱烟,拿一杆二尺长的铜烟锅,烟布袋是姐姐们为老爹做的,上面用丝线绣了花鸟虫鱼,水草招摇,一幅逼真的自然图景。老爹是在赶马车的间隙,困了累了吸旱烟。新娃受老爹的烟雾熏染,似乎慢慢对旱烟有了感觉。老爹抽完一锅子旱烟,他就要过老爹烟袋,模仿老爹的方式,给铜质烟锅填满烟末,划着火柴,长长地吸上一口。竟然和老爹一样,从鼻孔里呼呼吐出了烟圈。老爹看着新娃一副老成持重样子,手拍儿子的脑门,乐呵呵地笑了:龟儿子,吸得有滋有味。

        新娃给他也买了一杆铜烟锅,铜质烟嘴,黄灿灿的,巴掌长,便于携带。他央求姐姐们给他绣了烟荷包,系上烟袋杆,烟袋成了他的宠物,随身携带,一步不离。不管是在家里,还是他去顺阳河滩割草牧羊,稍一闲暇,他就掏出烟袋锅子,悠闲地装烟末,点火,吐出长长的烟圈。他是庄稼人的后代,他要继承和发扬庄稼人所有的生活方式。

        秋天里,新娃在河滩遇到老六子他们野猎,撵兔、猎山鹿,新娃带着他的大黄狗加入了野猎队列,在追赶猎物时候,新娃拼命给他的大黄狗呐喊助威,黄狗使出了吃奶的力气,远远被西狗们抛在后面。大黄狗奔跑起来笨手笨脚,没有野猎队伍中的波斯西狗快捷、机灵。老六子说新娃的大黄狗是二转子,是波斯猎犬和关中土狗的杂交后代。二转子善于搏斗,不适应于奔跑野猎。那时候乡村就养关中土狗,西狗属于稀罕宠物。傍晚回到家里,新娃一直闷闷不乐,一袋接一袋抽旱烟,他在想,如何才能养一只波斯猎犬。

        镇上杆子养了一只波斯猎犬,远近闻名。杆子年轻的时候,给军阀党跛子背过枪。解放前夕,党跛子逃亡上海,把他的波斯爱犬交给杆子照管。杆子一辈子吸大烟,无儿无女无老婆,他就喜欢波斯西狗,喜欢野猎,人瘦得像麻秆,五尺高的个头,半驼了腰身。他在街道卖茶水,给供销社兼收废品。杆子能说会道,却是刀子嘴豆腐心,一街两行的门店,不管国营店,还是私人商铺,都叫他杆子叔。谁家有事,他都肯去给帮忙。解放后没有烟土了,他抽水烟,随身带一把精致的铜质水烟袋,走到哪里,坐下来就拿出水烟袋,呼噜噜地吸上一阵子。他总是把周围弄得烟熏雾绕。巴掌大一张脸,常年黄皮烂西瓜的。

        早年镇上来了一位屠夫卖肉,长得五大三粗,满脸络腮胡子,性情暴烈,人称“鲁智深”。鲁屠夫下刀快,手脚利索,生意一直不错。常言道知足常乐,这位鲁屠夫却贪得无厌。腰包进项快了,他还想更快,接下来就欺行霸市,想独自垄断镇上的肉市。一个季节,他赶跑了三家生意上的同行,什么手段都使得出来。同行就剩两家了,他还不肯收手,伺机寻衅滋事。

        有一日,鲁屠夫竟然提了屠刀,要砍杀那家屠夫。那家屠夫落荒而逃,鲁屠夫追杀了半条街道。到法源寺门前,恰好杆子路过,那家屠夫大叫一声“杆子叔”,就躲在了杆子身后。鲁屠夫眼见杆子是个瘦老头,绕过他身子就举起了屠刀。

        杆子正端着水烟袋,一边行走,一边吸烟。刚过了一座石牌楼,看到鲁屠夫的架式,杆子不高兴了。他瞅了鲁屠夫一眼,鸭公嗓子开了腔:哈哈,动刀子了,是条汉子!来先砍我。说着他就送上了瘦巴巴的脖子,一双冰冷的眼神斜睨着对方。

        鲁屠夫愣住了,举起的屠刀定格在了半空。

        杆子说:你砍我。先不要砍他。等他把家父家母养老送终了,再砍也不迟。我光杆司令,无牵无挂,死了不如一条狗。

        大街上的行人一齐围了上来。鲁屠夫气势汹汹的脸孔,渐渐变成猪血的颜色了。

        杆子又靠近了半步,较上劲了:是条汉子就砍!你的屠刀落下来,我杆子的两眼眨一下,给你当孙子。

        鲁屠夫的屠刀仍停滞在半空,神态却变得越来越尴尬。

        杆子低下头,呼噜噜吸了一口水烟,徐徐吐出一团烟雾。他接着厉声喊道:你的屠刀不过巴掌大吧?小日本的东洋刀三尺长,那家伙没你凶恶?中条山血战,小日本成群结队,手举东洋刀横冲直闯,我杆子还是这副身板,怕个屌,面不改色心不跳,照直干上去了。

        围观的众人心都悬在嗓子眼。

        家有家法,行有行规。出门在外混饭吃,就要维护社会秩序。有钱了就想做老大?错。如今的老大,是共产党!杆子的话语咬钢嚼铁,铮铮作响。

        围观的民众纷纷称道,注意力聚集在杆子身上。只见他瘦巴巴的脸上,深陷在眼眶里的那双大猫眼,迸发着阴森森的气息。人们第一次感受到了,这个瘦老头的身躯里潜伏的力量。

        鲁屠夫的生意没维持多久,他就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了。

        此后,凡是街道上有人打架斗殴,或者以强凌弱,只要谁大喊一声:杆子叔来了!好事者来不及张望,纷纷择路而逃。

        杆子闲了野猎,猎获的野兔、野鸡、山鹿他自己吃,和朋友们下酒吃。大家吃不完,就分送给四周的邻居们。一旦猎获了野獾,谁也别想打主意。野獾肥硕,脂肪成堆。他家院子角落里,埋了一口小瓷瓮,他把猎获的野獾开膛破肚,去掉杂水,开水烫掉皮毛,然后放进瓷瓮里掩埋。一个夏天过去,獾肉融化了,变成了獾油。街坊邻居谁家有人烧伤了,他就领回家中,小心翼翼地刨开瓮盖儿,给他们打上一小瓶獾油。獾油杀菌、消炎,又润泽肌肤。古镇周边二三十里开外,都知道杆子家有獾油,医治烧伤绝佳。

        每逢集会,老六子们就坐在杆子茶水摊上了。他们一边喝茶,一边闲聊社会上的人事,十分消闲。其实,这时候杆子也坐不住,他让老六子们照看茶水摊,他却满街道转悠。遇到不公平的事情,他的鸭公嗓子就喊上了。街面上的人没有不听杆子的。那个时代以公有制为主,杆子看到供销社的柜台前,顾客拥挤得不可开交,他就走过去,大声维持秩序,喊破嗓子地叫骂。完了再看售货员们若忙不过来,他就进了柜台,给他们做个帮手。取货、包装、收款,娴熟得像行家里手。不知内情的人们,以为杆子是供销社的老职工。


        老六子把狗崽抱回家的时候,波斯猎犬才出生三天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盯着杆子叔的波斯狗,已经很久了。波斯狗娇气,每年就产一窝狗崽,就那么两只三只,杆子叔满街是朋友,他许诺的人太多了,谁都能跑进杆子家门,在狗窝里把狗崽抓走,不管杆子叔如何叫骂。波斯狗崽出生到第三天,老六子心想再不下手,这一窝狗崽,就轮不上给自己了。

        波斯狗崽抱回家的当天,老六子就犯愁了。刚出生三天的狗崽像婴儿,需要奶水哺育,老六子没有老婆了,连儿子都养育不了,如何哺养一个小狗崽?他想找羊奶代喂,但正值秋季,奶山羊都进入如了发情期,奶乳萎缩了。狗崽小嘴娇嫩,又不吃饭食,老六子在屋子团团转,狗崽在他炕头嗷嗷叫,那年月没有奶粉或奶制品出售,商店里连食物都极端匮乏,他能不焦虑吗?

        老六子把波斯狗崽抱在怀里,用棉袄包紧。他出了家门,茫然无序地在街巷里转悠。狗崽被饥饿所折磨,不停地在他怀里翻腾、嘶叫,老六子的心绪被一阵一阵地揪紧。他看到老队长出了家门,急匆匆下地去了,他忽然想到队长老婆正奶孩子,人奶也能养活狗崽。他转身进了队长家。

        老队长女人身体高高大大,一对大奶子葫芦似的挂在胸前。平日里下田地里劳动,老六子喜欢和她开玩笑。总是问她一句话:你那葫芦里卖得啥药?队长女人很生气,狠狠地回敬他:卖的啥药你想吃吗?老六子浪声大笑:哈哈哈,药就是给人治病的。队长女人说:那就先叩头,跪拜奶娘!

        老六子进了老队长家门,队长女人正抱着孩子。他吞吞吐吐地给队长女人说明用意,就被那胖大女人骂了个狗血喷头。她最初以为老六子抱来了他的儿子,岂不知是只狗崽。完了抓起窗台上的茶缸,劈头给他泼来茶水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悻悻地退了出来,茫然向北巷走回去。老槐树上的绿叶早就脱落了,头顶是一片光秃秃的树枝。刚到自家门口,隔壁传来小孩的哭闹声。他邻家是堂弟聋子家,聋子媳妇也在奶孩子。老六子眼前一亮,顺便就走进堂弟家。

        堂弟聋子在饲养室喂牲口,整天待在那里照料四五十头牛驴马骡的吃喝拉撒。饲养室在城门外的西北角,离家还有一袋烟的路程。聋子人长得高大,其貌不扬,却娶了个如花似玉的老婆。那女人身材苗条,两腿修长,一张瓜子脸白皙白皙,齐腰长辫,性情温和,说话声音像唱歌。当初聋子他爹在薛镇烧锅坊做二掌柜,方圆十几里笼络了一些人缘。儿子的婚姻是媒妁牵线,父母撮合。当婚后那漂亮女子了解清楚夫君的本来面目时,生米已经做成了熟饭,后悔也来不及了,只能把怨气隐隐地埋在心里。

        聋子媳妇对老六子十分尊重,见老六子进了屋子,就赶忙让座,问寒问暖。当她得知老六子的来意后,也不拒绝,她从老六子怀里接过狗崽,双手捧着,爱怜地打量了一番,嘴里不停地嘀咕道:怪可怜的,才出生三天,胖嘟嘟的,让人心痛。她边说边解衣扣,把一只白生生的大奶子,塞进了狗崽的小嘴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在顺阳河滩打了野兔、水鸭,送给聋子媳妇补营养。聋子媳妇每天三次按时来到隔壁,精心给波斯狗崽喂奶。波斯狗聪明,通灵性,几天后就长了记性,一旦听见聋子媳妇进院门的脚步声,它就张牙舞爪地嗷嗷叫。聋子媳妇像抱婴儿一样,把波斯狗崽抱进怀里,从头到尾抚摸一遍,狗崽小孩似的哼哼唧唧地撒娇,它使劲向聋子媳妇的胸前偎依。聋子媳妇解开衣扣,露出两只硕大的白奶子,轮番让狗崽吮吸。老六子站在一旁,开始他还笑眯嘻嘻,渐渐地他的大环眼就瞪直了。

        有了母乳喂养,波斯狗崽健康地成长。一天比一天欢实,它的皮毛也由灰暗渐渐变得灰青了,泛了亮光。它能四处奔跑了,憨态可掬。也许时间长了,无拘无束了,聋子媳妇一走进老六子家门,坐在堂屋就解衣扣。等老六子把波斯狗崽抓过来,聋子媳妇两只硕大的奶子已经袒露出来了。老六子抱着狗崽上去,径直让狗崽的小嘴叼住奶头。聋子媳妇一边给狗崽喂奶,一边和堂兄说话。狗崽吸吮了一会儿,老六子再把它的小嘴,移到另一只奶头上了。

        聋子媳妇说:六哥,你放手吧,让我抱上方便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把狗崽递给了聋子媳妇。他却不走开,就待在一边,静静地看狗崽啧啧吃奶。

        两只硕大的奶子袒露着,狗崽叼了一只吸吮,另一只大奶子,白生生地在那里鼓胀着。聋子媳妇面带微笑,坦然地照顾着波斯狗崽。老六子耐不住了,一只大手按了上去。他紧紧抓住了那只鼓胀的大奶。


        乱堂家在南张堡。早年家境好,解放时定为富裕中农成份。入社后生了儿子,管了半生家事的老爹给孩子取名乱堂,暗喻家道中落,好日子不再。又反打正着,祈望在儿子手里,日子逐渐好转,能有个比较好的生存状态。乱堂他妈常年有病,衣食不能按时,他很早就不去学校了。

        乱堂十六七岁的样子,衣服穿得单薄,乱糟糟的,经常腰里系一根麻绳。一般庄稼人系大腰带,白土布或格子布做的,尺半宽,三尺长,乱堂没有。系上一根麻绳,结果是一样,都为了紧身或保暖。乱堂个头不高,却满脸络腮胡子,灰不邋遢的颜色,人称“小老头”。他老爹也不问不管,新社会搅乱了他的创家立业梦,既然好日子已经过去了,也就无所谓体面可言了。

        乱堂家养了一只土狗,灰不灰,黄不黄,尾巴像扫帚,和乱堂一样的五短身材,浑身有力气。乱堂给村里看庄稼,一年四季,他扛着一只荆条笼,手拿一杆长把镰刀,土狗尾巴似的跟在身后,他满庄稼地里转悠。

        队长隔了半畛地喊乱堂,说是一群碎娃向红苕地那边去了,快去看看。

        乱堂当即应声:晓得了。立马就去。

        乱堂猫起腰身跑步了,他的土狗已经跑在了前面。土狗狂奔几步,然后站住朝天乱吠几声。

        已经进入红苕地的孩子们,看见乱堂和土狗来了,慌忙四散逃开,不知道哪个小子喊顺口溜了:

        乱堂乱,土狗土

        贼娃子窜,绺娃子走

        小老头,瞎转悠

        腰里烂绳牵笨狗

        哇哈哈,呕呕呕

        太阳晒着臭屁股

        ……

        乱堂十分生气,呼唤土狗追赶他们。土狗追上孩子们却不下口,两只后脚在地上一阵乱刨,掀起一片尘土,土狗汪汪狂吠。孩子并不害怕,依然散漫地乱跑。

        大渠边有发动机的轰鸣声。一阵接一阵地乱吼。乱堂的家乡很少能听到这种声音,他竖起了耳郭,仔细聆听这特别的声音。

        老段的三轮摩托车陷入泥泞了。这是一道大渠,渠内正流淌着清澈的井水。旁边是刚浇过的田地,浇田人没管好渠水,渠水溢出了田畦,水泻入了渠边的道路。乡村的便道是土质的,一旦有水浸渍,就会泥泞得一塌糊涂。老段行车走惯了公路,那是沥青铺设、或水泥凝结,下雨或者积水了一样可以畅通无阻。车到了乡间,道路泥泞,老段以为三轮摩托车能够轻易地越过去,他加大了马力,想冲过泥泞,谁知车行到中间,车轮就打滑,驱动轮飞转,只是溅起了一片水花和泥巴,车子还停滞在原地,加油门努力,只使车轮越陷越深。眼看就到了张家堡,老段却进退两难,十分无奈。

        这是乱堂第一次见到老段,也第一次见到这种能够飞奔的机器。他好奇地打量摩托车和老段,还有车厢里蹲着的乌黑的猎犬,他只知道他们来自一个大地方,肯定很遥远。他不知道车子要去哪里。当他走近泥泞中的摩托车的时候,老段站在一边,老远就给他送上了和蔼的微笑。

        乱堂看见陌生人,有点腼腆,眼神里流露着羞怯。他走到跟前才发现车陷得很深,一个人很难把它拉出来。

        老段先开口了,他两脚粘满了泥巴:小兄弟,你是这个村的吧?

        乱堂瞥了对方一眼,低下了头:唉。他的土狗也跑到了一边,警惕地盯着黑碇看。

        老段说:我去张家堡,老六子家。车陷了,小兄弟帮一把手。

        乱堂再没说什么,只是点点头。他看清楚车上蹲的西狗,就猜到大约是去六叔家。他脱了布鞋,挽起裤脚,赤脚踩进泥泞里。老段把着车头,乱堂在后面手推。一齐用力,叫了几次号子,车子只是晃悠了几回,仍然沉陷在泥潭。

        老段满头大汗,内衣也湿了,他着急得解开了外衣扣子。

        乱堂告诉老段:不行,泥巴是粘的,出死力气,俩人也推不出来。

        老段:那咋办?

        乱堂没回答老段的话,独自向村庄的方向走去。

        那边有一片夏天的打麦场,打麦场堆积了一个硕大的麦秸。乱堂在那草堆上撕下一大抱麦秸,一摇一晃地返了回来。他把麦秸放在干燥处,让老段抬起车子后轮。老段俯下身体,用肩膀吃力地扛起后车架,后面的车轮一旦离开泥泞,乱堂就把麦秸铺在车轮下。乱堂让老段再使劲,再扛高车轮,乱堂在沉陷的车轮下铺了厚厚一层麦秸。后轮铺好了,他继续延伸,一直把麦秸铺到泥泞的尽头。车子前轮下也铺上了麦秸,乱堂赤脚踩上去,踏了又踏,把麦秸和泥巴粘接实在。

        乱堂指挥老段发动机器。

        老段点火,挂挡,加力,乱堂在后面推一把。车子怒吼了几声,转眼就冲出了泥泞路段。

        老段是县人事局的干部,却不谋其政。喜欢遛狗、野猎,精心侍候波斯猎犬。他山西大学数学系毕业,在卫星发射基地服役,做雷达系统工程师。他逻辑思维能力强,善于琢磨问题,是基地的业务尖子。

        卫星基地位于塞外荒原,待遇优厚。眼看就要晋升高级职称了,老段却说军旅不是久留之地,执意要回到渭北老家。放弃了十几年的军旅生涯,老段回到老家县城,在政府的职能部门,做了一名公务员。        

        老段转业的时候,在山西太原逗留了一周。在当地做旅游局长的战友,陪同他游览名胜古迹。在阎锡山的花园,老段盯上了阎老西的波斯猎犬。过去阎锡山在军阶政务之余,喜欢打猎,在花园里供养了一群纯种的波斯猎犬,专人调教,供他野猎之乐。老段就看上了其中一只红色幼犬,死缠烂打,生生让老战友利用职权,给他讨了过来。

        在回关中的路途上,老段把波斯幼犬抱在怀里,用簇新的军大衣裹紧,生怕它有什么意外。老战友给他归途中准备的鸡蛋、面包,多一半他喂给波斯幼犬吃了。

        回到老家,不到半年,波斯幼犬出脱得亭亭玉立,漂亮得像大姑娘一般。它全身火红,没有一丝杂毛。红色的毛皮镀金浴火似的透亮,又是女性,所以老段给它取名红姑。

        老段在工作之余,早晚散步,都要带上红姑。奔跑、抓捕、逾越障碍,老段把在基地训练军犬的方式,也实践在了红姑身上。红姑全面继承了波斯猎犬的优良品质,体形修长、高大、洒脱,嗅觉十分灵异,反应敏捷,异常聪慧。隔上几里路远,它就能感觉到老段的声息。老段一声吆喝,相距再远,红姑都能听见。老段每天下班回来,刚推开家门,红姑就扑将上来,前爪搭在了老段的肩膀,摇头摆尾,哼哼唧唧,极尽撒娇,直到老段拥抱了它,手掌在它红缎子似的身上摩挲几遍,它才从容地安分下来。

        老段的女人是县城中学的英语老师,远近闻名的大美女。她每天上班早出晚归,她行走在县城街道,是一道美丽的风景,常常是路人瞩目的焦点。红姑却不喜欢她,大约美人天生相克,红姑在家一旦看见老段和老婆相处太久,它就烦躁得嗷嗷嘶叫,一双前爪把门板拍打得啪啪直响。直到老段走过去,抚摸它的额头,梳理皮毛,它才会安静下来。

        红姑生病了,老段满县城找兽医。又是吊针,又是喂药,完了在市场上买了土鸡,亲自下厨,熬鸡汤给红姑喝。晚上他还打了地铺,陪在红姑身边睡觉。老婆生气得跑到学校住,一个多月没有回家。

        红姑成年了,到了发情期,老段给局领导请了假,买了去太原的火车票,陪伴红姑专程去阎锡山花园,给它找了纯正波斯血统的如意 郎君。

        第一胎红姑生了两只幼崽,一只夭折,成就了另一只黑仔。老段却如何也舍不得将幼崽让好朋友们拿去抚养,他就将黑仔留着,给它妈妈作伴。后来黑仔渐渐长大了,出脱得像一碇黑墨似的,老段给它取名黑碇。黑碇和妈妈一样,周身毛色十分纯正。

        有一位个体老板,喜欢波斯猎犬,开来一辆大卡车,扔给老段,要换他的红姑。老段呵呵笑了:伙计,汽车你开回去,继续挣钱吧。你再给加码,红姑我也不会出手。老板不死心,从腰里掏出来三千元钱,要买老段的黑碇。老段看也不看钞票一眼,冷冷地说:你的心意我领了。黑碇和红姑,他们母子不能分离。

        老段不知道在哪里收拾了一辆老式三轮摩托,他将残破的机器修理了一番,竟然强悍得出奇,油门一踩,力大无比。老段周末就开了三轮摩托车,红姑、黑碇母子跳上偏斗,蹲坐在车厢,老段戴了墨镜,伏上车子,挂挡,松闸,拧开手柄,一股黑烟呼呼冒出,老式三轮摩托车就冲出了县城街道。每当看到这一幕景象,周围人都啧啧称奇,说老段是特工队长。老段依然如故,我行我素,一路油门不减,飞驰电掣,旋风似的,一溜烟就行驶到了老六子家。老段的摩托车一旦停泊到老六子门口,渭北平原上的野猎,就开始进入倒计时了。


        老六子家是渭北平原上野猎的据点。渭北的猎手们都在这里聚会,然后再团队出发,在顺阳河两岸开阔的平原上,齐刷刷展开搜索网络,像渔民到了大洋深海中一样,把所有的大网撒下去,静静地前行,要把周边的猎物一网打尽。

        老段一进老六子家门,老六子的茶水火炉就烧旺了。他们围了火炉坐下,一边喝茶,一边抽烟。老六子吸旱烟,老段吸纸烟。老六子的烟袋是核桃木的,二尺半长,上边细,下边大,是天然的一段核桃树枝做的,弯头处是连接核桃树主杆的部分,粗大,随弯掏出一个烟斗,结实耐用。老六子随身带着,早晚陪伴着他。他说核桃木烟袋可以抽旱烟,关键时候,也能防身。是一件不起眼的利器。老段吸“宝成”牌香烟,那时候的香烟没有过滤嘴,就赤身一支烟卷。老段有个铜质烟嘴,短小精致,他每次吸烟,把烟头插进铜质烟嘴,食指和中指夹着,很是悠闲。老段给老六子吸他的宝成烟,老六子说纸烟没劲儿,他吸不惯。老段也吸不了老六子的旱烟,他说旱烟叶子劲儿大,太冲,他一吸就上头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的波斯狗崽,已经出息成漂亮的大青狗了。它也是波斯血统,一副纯净素雅的模样。大青狗是女性,它看到老段的红姑和黑碇进来,竟然对黑碇十分钟情。黑碇是一只英气勃勃的波斯雄犬,大青狗上去就向黑碇示好,舔抵、偎依、围着它的身子转圈。黑碇雄壮威猛,一根血红的东西在漆黑的肚皮下闪闪灼灼,分外显眼。红姑却不依了,它雍容华贵地蹲在院子,喉咙里呼呼地发出低沉的吼声,警告大青狗,不允许它接近自己的孩子一步。

        新娃和他的二转子也来了。他原来十分羡慕六叔的大青狗,一直眼巴巴地盼望着大青狗能早生幼崽。当他第一次看到老段的红姑和黑碇时,他简直惊呆了。他从来没见过这般洒脱、英俊、纯净的波斯猎犬,他从老段这里开眼界了。他伏下身子,一只胳膊挽着红姑,另一只胳膊挽着黑碇,一张胖嘟嘟的圆脸,不停地在两只波斯猎犬的头上、脖颈上磨蹭。说也奇怪,红姑和黑碇对新娃十分友好,好像他们是前世有缘,此刻相逢,老朋友会聚,似乎相见太晚。新娃的二转子在一旁打转,它嫉妒得嗷嗷嘶叫,红姑和黑碇依然和新娃亲热,全然不把二转子看在眼里。二转子的杂毛长短不齐,它就像一个乡巴佬似的邋遢,被主人冷落在一边,十分无奈。

        乱堂也是野猎的忠实一员。他很早就到老六子这里了,他看见老段来了,三轮摩托车停靠在大门口,他和他的土狗就倚门而立,一抬眼能看到老六子的堂屋,也能反复打量这辆新奇的摩托车。乱堂怎么也想不明白,这么一辆铁家伙,一加油门就能一溜烟奔跑起来,比大汽车还跑得迅猛?他的土狗也许自知身份低微,没有进入老六子院子,那里是波斯猎犬的领地,它没有高贵的波斯血统,就默默地伏在街巷的一旁,和它的主人一样自惭形秽。

        新娃完了就到了堂屋。他靠近老段坐下,围在火炉边。老六子给新娃倒了一杯热茶,新娃拿出了他的烟袋,给烟锅填满烟末,低头在火炉上吸燃,他和老六子一样抽起了旱烟。新娃脸色白皙,一双大花眼黑溜溜的,他言语不多,就喜欢听着大人们的言谈。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年,拿着巴掌大的铜质烟袋抽旱烟,大棉袄外紧了一条宽皮带,老成持重得像一尊石佛,老段忍俊不住笑了,拍拍新娃的大脑袋,说:这位小兄弟有个性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喜欢新娃,他对老段说新娃不听车把式老爹使唤,是他的死党,一门心思盯在西狗身上。

        镇上的杆子来了,他手中一段皮绳,牵着他的波斯猎犬。杆子一进门,把皮绳系上门墩石扣眼,抄着鸭公嗓子,吵闹着要吃饭,他饿了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隔墙喊了聋子媳妇。聋子媳妇闻声而动,召之即来,她上了老六子的灶房。她对六哥家的坛坛罐罐,熟悉得和在自己的家里一样。聋子媳妇手脚利索,和面,添水,炒葱花,新娃和乱堂一个烧火,一个搭炭,眨眼间一顿葱花拌面就做好了。来人每人一老碗长面,吃饱喝足之后,一场渭北野猎,就要开始了。


        野兔是食草动物,在渭北平原春秋繁殖迅猛。常常危害农田,蚕食庄稼。顺阳河两岸地域辽阔,水草丰茂,野兔连连为患,庄稼人十分头痛。秋冬农作物收获了或冬眠了,遍野的青纱帐消失了,一马平川的顺阳河两岸,是野猎绝好的场合。

        野猎队伍在杆子和老六子的统领下,气势磅礴地开始了。上百人和狗齐刷刷一字排开,在顺阳河两岸铺开一张大网,由南向北往金粟山下进发。隐藏再隐秘的猎物们,也休想逃脱这张扯开的网络。猎手们各自手牵着自己的爱犬,搜索着前进,蓄势待发,如果猎物出现,在最恰当的时间,将猎犬放开,减少盲目,以便猎犬发挥出最强劲的气力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和杆子同行,各自的手心紧攥着猎犬的皮绳。老六子的另一只手端着核桃木烟袋杆,边走边和杆子说话,一边从容地吸着他的旱烟。老段一手牵红姑,一手牵黑碇,同时掌心还握着一把手镰。老段的手镰主要为了防身,自卫,必要时也可抛杀野兔、山鹿,它是近距离对付中小型猎物的利器。

        深秋的渭北平原灰茫茫一片,天和地的距离很近,西北风顺了河道簌簌嘶叫原野上的树木光秃秃的,满树的绿叶早就被洗劫一空,灰暗的云雾徘徊在树梢,落满了树枝。

        终于有野兔被赶出巢穴了。受了惊吓的兔子蹦跳得三四尺高,机警得俯身探视四周,当发现四周人犬密布,它拼命奔跑,四处飞窜,力图突破野猎团队的包围。但是,一切都晚了,网罗早已布局,单等野物出笼。

        平原上呐喊声、呼叫声响成了一片。猎犬们已经盯准目标了,正在发力追捕。老六子的嗓门最有穿透力,他给大青狗助威呼号,三四里开外都能听见他的声音。老段的红姑和黑碇出手了,老段蹦跳着给红姑母子加油,他的声音短促,气息饱满。新娃的二转子和乱堂的土狗也不示弱,血红的眼睛死死盯住野物,一往无前。这是一场渭北平原上的野猎竞赛,是渭北猎犬优胜劣汰的生死大较量。猎手们的呼喊声、口哨声响彻云霄,他们发出了生命的最强音,这是他们的节日盛宴,本能和欲望在此歇斯底里地肆意释放。

        老段的红姑像一道燃烧的火焰,在空旷的原野上画出了一道灼灼的弧线,它紧跟在猎物的身后,不管野兔如何蹦跳,S型或N型疾速回旋,红姑机敏地转向、穿插、迂回,迅速要置野物于绝境。黑碇紧随妈妈,它像一股黑旋风,敏捷的身姿是一张大弓,挽起、弹开、凝聚成浑圆,又拉成一条直线,血色大嘴半开,长舌头耷拉在嘴角,辅助母亲要大开杀戒,它的长嘴是射出的利箭。大青狗也分外优秀,它仅落下黑碇半步,它是秋天的云雾,几乎与长天一色,青春的热血在周身呼呼奔涌,它紧盯着野物的影子奔走。它要和红姑、黑碇一样,为渭北平原和它的主人建功立业。把它的优良基因发挥到极致,使波斯猎犬的品质代代相传。

        新娃和乱堂嗓音早就喊哑了,他们已经扔掉了棉衣,穿了单衫奔跑。手舞足蹈,他们见证了波斯猎犬的优良品质,在心底深处为它们的卓越状态喝彩。

        就在红姑低头将要擒拿猎物的一瞬,一堵土崖横亘在面前。野兔一个飞跳,钻进了土崖下的一个小洞穴。红姑打了个趔趄,它敏捷地调转身姿,避免了头撞土崖。红姑不甘心失败,待它稳住身子,俯首就要钻入洞穴,抓捕猎物,无奈洞穴太小,红姑只能进去半个身子。

        一场轰轰烈烈的野猎,戛然中止了。猎犬们先后跑到洞穴口,呼呼喘着粗气,耷拉着一条血红的长舌,无奈地眼巴巴地望着主人们。

        杆子和老六子赶上来了,他们是经验丰富的猎手。老六子把猎犬们吆喝到一边,闪开一条缝隙。杆子走进洞口,俯身打量了片刻,瘦巴巴的脸上,绽开了一片菊花纹。杆子不紧不慢地说:不怕兔子进洞,就怕兔子不入瓮!他招呼老六子叫人拾柴点火。

        新娃和乱堂几个在附近的庄稼地搜寻了几把秸秆柴草,老六子把秸秆柴草堆放在洞穴口,擦了火柴就点燃了。柴草刚燃烧起来,老六子就将明火扑灭,给柴草压上一块石头。柴草不起火焰了,沤起了烟雾来。

        瘦若麻秆的杆子此刻却特别精神,一双猫眼里闪烁着亮光。他掏出了铜质水烟袋,呼噜噜地吸了几口旱烟,长着长指甲的手臂一挥,让猎手们闪开,排列在两侧,各自牵狗做好捕猎准备。

        果然不出所料,野兔在洞穴深处耐不住烟熏火燎,缺氧的洞穴等同于死地。兔子奋力一博,蹦出了洞穴口,一头扑向了顺阳河滩,一场野猎又开始了。

        红姑一步蹬先。野兔在河滩的石头和杂树中左冲右突,红姑和黑碇、大青狗们穷追不舍。呐喊声、口哨声又爆发起来了,老六子边呼喊边警告大青狗,抓捕不住猎物就拿它开刀下酒。大青狗眼睛充血了,一再地努力就是逾越不了红姑和黑碇的位置。

        就在野兔将要蹿出荆棘丛中,涉水过河的一刹那,红姑抢先一步,低头将兔子高高地挑起,兔子被抛上了半空,翻着跟头,黑碇飞身一跃,在兔子将要下落的那一刻,黑碇的长嘴叼住了猎物的脖子。它顺势一甩,锋利的牙齿就咬断了兔子的脖颈,没等落地,兔子倏忽毙命。

        人们一齐围了上来。红姑把猎物叼到老段跟前,放下猎物,大张了血口,摇头摆尾,向老段肆意撒娇,它热汗淋漓。老段伏下身子,双臂无所顾忌地抱住了红姑,爱怜地抚摸它的额头、背脊、腿脚。

        杆子审视了红姑一番,鸭公嗓子破锣般地喊道:好狗!腰像弓,尾像剑,蹄脚就像一瓣蒜。渭北第一西狗。一对猫眼挣得圆鼓鼓的,他把大拇指竖在老段眼前,足足高举了三分钟。

        新娃从背后抱起了黑碇,抓住它的两只前爪狂热地摆弄。

        老段站起身子,抓住猎物,一把扔在了新娃怀里:小兄弟,拿回去给你爹下酒!


        春天里,地气回暖,万物复苏。大青狗也到了发情的季节。一岁多的波斯雌犬,丰姿绰约,风情万种。老六子说要找个好女婿,和大青结婚。

        新娃不解,他疑惑地问:六叔,大青狗还结婚?

        老六子说:狗和人一样,和地里的庄稼一样。你长大了要娶媳妇,油菜开花,小麦吐穗,豌豆要结荚。人和万物一样,阴阳交合,才能繁育。

        新娃还是不解:狗怎么结婚呢?

        老六子诡异地笑了:哈哈,到时候你就知道了。

        队长女人走过街巷,领着她的小女儿,她看见老六子在侍弄大青狗,气不打一处来:羞先人哩,亲生儿子扔了出去,在家把狗当神敬哩。

        听见声音,老六子就知道是队长女人,他不服气,大声喊道:谁家的女人生得驴高马大?葫芦里卖的肯定没好药。

        队长女人胸部高高,一对大奶子分外显眼:祖宗遭了孽,后辈为鱼鳖,没见过把狗当儿子养的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:就是遭了孽,扑里扑腾生了一群夹牛的。

        队长女人前面生了两个儿子,男人还想人丁兴旺,再接再厉,后来却接二连三生下四个女子。

        队长女人稍一停顿,口吻松了些:我两个儿子,哪个没夹牛?只是没有你的大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得意了:几个女子也夹牛,是夹别人的牛。

        队长女人生气了,尿泡脸通红:你狗嘴里就吐不出莲花来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乘胜追击,不依不饶:哈哈,快过来贺喜!你瞧瞧,今天开门迎女婿,我家大青要结婚了。

        队长女人毫不让步:不用再找女婿了,你和大青狗一公一母,正好配对儿。

        正说话间,一阵马达轰响,老段的摩托车进村了。新娃抢先跑出老六子家门,没等老段停好车,就上去双臂把黑碇抱在了怀里。

        老段把红姑拴在家里。波斯猎犬灵异,似有警觉,老段出门时候,红姑狂吠几声,一口咬住了他的裤脚,死死不肯松口。老段伏下身子,抚摸红姑皮毛,拍打它的脑袋,从口袋掏出两颗糖果,亲自拨开,塞进红姑嘴里。红姑烦躁,不愿意吃老段的东西,舌尖一顶,吐了出来。就在红姑松开嘴角,吐出糖果的那一刻,老段才挣脱它的揪扯,领着黑碇快步出门,发车上路。

        新娃把黑碇抱进院子,大青就兴致勃勃地迎上去了。老六子要新娃把黑碇放开,让它们尽情地去玩耍。

        黑碇没有了红姑的约束,它的行为洒脱多了。它对大青十分友好,任凭大青在它身上磨蹭、偎依、舔抵。黑碇像一个男子汉般雄壮,两只眼睛在黝黑面颊的衬托下,炯炯有神,灼灼闪亮。它前胸宽阔,赳赳昂扬,它奇异地打量着多情的大青,大丈夫的伟仪锋芒毕露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和老段惬意地站在一旁,仔细地观察着这对波斯猎犬的爱恋进程。

        新娃性子急:六叔,它们啥时候结婚呀?

        老段得意地告诉他:甭喊,一会儿你就知道了。

        新娃好奇地伏了身子,手中还端着他的巴掌大的旱烟袋,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大青和黑碇身上。他一年前就和老六子说好了,他要养一只大青的儿子。

        大青的皮毛亮光闪闪,眼神十分温柔。它屁股红肿似血,内心被一种力量所驱使,焦躁不安地围着黑碇不停地嬉戏,期待着对方有所动作,期待着某个神圣时刻的到来。

        黑碇毕竟年轻,它不懂婚配之事。它也似曾有什么感触,内心热血沸腾,它被大青的雌性魅力所诱惑,喉咙里不住地发出低低的吼声。

        老段拍了拍黑碇的额头,给他打气助威。大青的屁股掉转过来了,老段把黑碇的头颅转向大青的身后。

        黑碇在大青的大腿根嗅嗅,它仰天长吠,筷笼似的长嘴张开了,一条血红的长舌头蟒蛇般的凌空扭动。漆黑的肚皮下,一根红色的东西像出鞘的长剑,呼呼闪烁,跃跃欲试。

        突然,黑碇飞身跃起,旋风似地伏上大青背脊,波斯猎犬威猛的雄性在一瞬间爆发。大青的臀部微微翘起,温顺地等待着某种触动。黑碇两只有力的大腿像一张大弓,全身的力量凝聚于一点,它浑身剧烈地战栗,肚皮底下那根红色的东西张力强劲,左冲右突,就是找不到确切的位置。大青的臀部不安地蠕动,它含羞地低下脑袋,一双松软的长毛耳朵,像遮羞布似的耷拉在脸颊。大青低声沉吟,有点绝望地扭转着脖子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耐不住了,他轻轻地捅了一下老段。

        新娃已经屏住了呼吸,一双大花眼瞪得溜圆。

        老段轻挪脚步,他蹲下身子,一只手按住大青的后腿,一只手上去,就在黑碇再次发力的瞬间,老段借机扶住黑碇肚皮下那个剑鞘,那根红色的锐器瞄准了位置,直冲进去,一阵猛抽,锐利非凡,大青尖叫一声,黑碇那根尖锐的尤物,就全部刺入了大青体内。

        当天晚上,临近夜半,老六子提着一只兔子,敲开了堂弟家的后门。开门的是聋子媳妇,她头发蓬松,衣衫不整。她随手接过堂兄的猎物,刚放进里屋,老六子就抓住了她两个奶子。

        聋子媳妇有些慌乱:六哥,轻点儿,孩子刚睡着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呼吸急促,不容聋子媳妇再说什么,他扒开她的内衣,肥硕的身子急不可耐地扑了上去。

        冬季也是野猎的最佳季节。农闲了,庄稼人有的是消闲的时间。

        杆子老了,一到冬季哮喘老毛病就复发,他不能出门了,身子骨已经弱不禁风了。野猎的队伍,轮流到了老六子和老段统领。

        老段仍然开着三轮摩托车,红姑、黑碇母子跳上偏斗,蹲坐在车厢,老段戴了墨镜,伏上车子,挂挡,松闸,拧开手柄,一溜烟驶出了县城街道。老段特工队长的外号是铁定了,他依然如故,我行我素,一路油门不减,风驰电掣,一阵旋风似的就到张家堡了。一听到三轮摩托机器的轰鸣,老六子的茶炉就点火了。

        大青狗早就生完了波斯狗崽。新娃领养的大青的儿子已经三个月了。生过狗崽的大青出脱得勇猛了。新娃把波斯狗崽已经调教得活蹦乱跳,他吹一声口哨,狗崽就知道是呼唤它了,撒开四脚跑回他身边。新娃上午喝玉米糁,也给狗崽喝一份,他下午吃面条,也给狗崽盛一碗。晚上新娃睡觉,狗崽就躺在他身旁。他要出门了,波斯狗崽就跟随在他屁股后面。新娃的二转子嫉妒了,借主人不在跟前的机会,它就欺凌波斯狗崽,狗崽恐惧得嗷嗷嘶叫。新娃发现了,他拿了皮鞭子,狠狠地抽了二转子一顿。每次野猎,波斯狗崽跑在新娃的前面,二转子跟在新娃的身后。一点不得马虎。

        野猎的死党们早就等候在了那里。老六子的门前屋后,到处都是牵狗弄棒的猎手。新娃手拿巴掌大的烟袋,一边吸旱烟,一边给老六子看茶炉。波斯狗崽正偎依在母亲的身边。乱堂和他的土狗依然倚门而立,静静等待老段和他的波斯猎犬们的到来。

        冬季他们将野猎的范围扩大了,从顺阳河两岸一直延伸到金粟山下,上百里的渭北平原,都是他们野猎的战场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和老段安排了行程与队列,野猎的队伍就出发了。

        顺阳河进入了枯水期,冬季里只剩了涓涓细流,河床里的沙砾和石头冷冷地横在那里,冷风打着呼哨从赵老峪口出来,寒气冻僵了草木,野猎者被厚厚的棉衣所包裹,心里却热乎乎地像着了火。

        猎手们在顺阳河两岸布阵,齐楚楚拉开了三四里地的场面。老六子以尖利的呼哨声为行动号令,猎犬们紧随其主,十分警惕地搜索前行。

        冬季的野猎捷报频传,没走出五里远就捕猎了七八只兔子。红姑和黑碇母子仍然一路领先,它们就捕获了三只猎物。大青狗旗开得胜,率先截获了一只獾仔。老六子给大青狗奖励了一个大蒸馍,补充了能量的猎犬精神焕发。

        新娃带着波斯狗崽,也跟着猎犬们奔跑了。不过,新娃的狗崽没跑出多远,它就没力气了,新娃过去把它包在怀里,继续追赶野猎的队伍。

        太阳游荡在了西天,顺阳河滩被映照得血红。荆棘和沙砾有了通透的色彩,朦胧的灰白色的气息在田野里徐徐升腾。

        后晌追捕一只野兔,到了金粟山前,眼看野兔就要被猎犬们叼住了,野兔三拐两蹿,甩开了对手,一头钻进山脚下的树林里。

        树林茂密,一直蔓延上山顶。

        猎手穷追不舍,猎犬们也准备冲进去搜捕。不料一声呼啸,忽然间,小树林里冲出来一头野猪。

        野猪显然受惊了,它异常凶猛。呼呼的吼声震撼着猎手们的耳郭。老六子说是一头公猪,足足有三百多斤重。它径直朝野猎的队伍冲来。

        新娃走在最前面,抱着波斯狗崽,他成了凶猛的野猪攻击的首个目标。二转子就在新娃的一侧,它发现野猪要攻击主人了,它狂吠两声就扑了上去。

        二转子和野猪搏斗在了一起。它张大血口就要咬住野猪的脖子,却不料被野猪凶猛地冲倒在地。两个回合没下来,二转子被野猪咬伤了脖子。猎犬们一齐围捕上去,野猪占了制高点,两只獠牙半尺长,白森森的如将要出鞘的利箭,它喉咙唬唬地怒吼着,长长的獠牙疯狂地四面出击。猎犬们弓起了腰脊,滴血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它,就是找不到下口厮杀的机会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倒抽进一口凉气,遇到对手了。他正盘算着如何是好,猎杀野猪风险极大,面对它的挑战,退却只会招来灭顶之灾。

        突然,野猪纵身一跃,从头顶越过猎犬们的包围圈,顶着两只尖利的獠牙,直扑老六子胸口而来。也许这头野猪有着惊人的记忆力,它知道老六子是老猎手,多年来是他带领野猎者,猎杀了它许多同胞。它见证过多年的血腥屠杀,老六子是杀戮它同胞的元凶。它对这个肥头大耳的家伙恨之入骨,报仇雪恨,它已经蓄谋已久,似乎也要誓死捍卫它的领地。

        新娃率先反应过来了,他惊恐得失声嘶叫:六叔—

        老六子刚想躲闪开,野猪凶猛的前爪已经搭在他肩膀了,他蓦地嗅到了浓烈的血腥气息。这又是一场彼此惨烈的屠杀,胜负就在力量和智慧交汇的一瞬。老六子急中生智,双手奋力挺起了核桃木烟杆,把气势汹汹的野猪架上头顶。就在野猪飞身袭击老六子的刹那间,老段挥起手镰,凌空劈去。当初新兵训练,他是格斗高手。镰刃径直刺入野猪前胸,老段猛力拉下,镰刃生生划过野猪肚皮,从前胸一直划开到后腿窝。一股热血喷涌而出,骤雨般地泼下来,老六子满脸、满身被血色染红。重伤后的野猪沉重地摔倒了,肠子肚子洒了一地。野猪还想挣扎,猛跑几步,笨拙的身子像半堵墙似的,轰然倒地。猎狗们趁机一齐扑上,把野猪的五脏六腑撕扯得七零八落。不一刻,疯狂的野猪就四脚蹬开,俯首毙命。

        到底是山林霸主,野猪临毙命之前,在倒地的瞬间,一口咬住了乱堂家土狗的后腿。野猪像啃包谷秆似的,生生把土狗的后腿,拦腰咬断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瘫坐在地,脸色苍白。一对大环眼,茫然地打量着眼前的一切。

        乱堂眼见土狗痛苦得嗷嗷尖叫,一把将土狗揽入怀中,他泪流满面,失声痛哭。

        老段上前安慰乱堂,大声说道:兄弟,甭难过,要奋斗就会有牺牲。明年春天,我给你留一只红姑的儿子!

十一

        杆子死了。年老体弱,寿终正寝。

        镇上供销社给他买了一副棺材,崭新的松木棺椁。杆子的灵堂设在他家的院子,镇上的人们纷纷前来吊唁,出出进进,小小的院落,几乎水泄不通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穿了孝服,他是杆子葬礼的总管。儿子已经回到了老六子身边。他安顿小六子和新娃、乱堂跪在堂前守灵,他们披麻戴孝,哭成了泪人儿。小六子一对小眼睛红肿红肿。

        小六子十六七岁了,没有他爹肥硕,他个儿高,瘦削,腿长,胳膊长,说话时候的声音像在喉咙里打转,他脾气急躁,说话冲,声音像在喉咙里吼出来的,稍不用心,就听不清楚他说话的字眼。不过,他对杆子伯十分尊敬。此前逢集,小六子和姑妈来镇上,都要去杆子伯家喝茶。看见小六子来了,杆子会把小崽子叫骂几声,转过身去食品店里抓几把瓜子、三五颗糖果,回来塞进小六子的怀里。

        杆子的波斯猎犬伏在棺椁的后面,紧闭着眼睛,一丝不动。

        西门里龟兹巷的乐人们,拥进了杆子的院落,各种乐器朝天齐鸣。他们的先祖汉唐时从西域而来,定居在了这京畿之地,以鼓乐为生,代代相传。

        供销社的大食堂停止了对外营业,宽敞的五间大厅,一起用来接待杆子生前的亲朋好友。

        出殡那天,细雨蒙蒙,灰暗的云雾笼罩在天空,古镇被凝滞得几乎喘不过气来。

        法源寺的钟声响了。十六个年轻小伙子,抬着装殓杆子的棺椁,沿着街道,徐徐而行。穿过七重石牌楼,老六子高举招魂幡,走在出殡队伍的最前面。三十六名龟兹乐人紧随其后,他们排成六六方阵,唢呐吹奏着悲怆的长调,手鼓翻转,铜锣、铙钹跟着节奏击打,悲郁的气氛铺天盖地,哀乐响彻了大街小巷。唢呐尖利的声音一路领先,回旋往复,辗转反侧,咏叹着生命的短暂和人生的悲苦。乐手中有垂髫少年,也有头戴伊斯兰帽,留着花白长胡子的垂垂老者。

        老段带领渭北平原上的猎手们,行走在送葬队伍最显眼的位置。猎手们手牵猎犬,肩上的鸟铳像爆竹般的一阵阵轰响。

        新娃、乱堂和小六子们,轮流给杆子伯顶着纸盆,那是香火盆。细雨打湿了衣衫,泪水恣肆在脸面。他们都情愿做杆子的后人,继承渭北平原上老猎手的事业。

        下葬的时刻,鞭炮响过,老六子把右手的拇指和食指含在嘴里,两腿分开,脚踏实地,他深深地吸足气息,腰身一伏,尖锐的口哨声响起来了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的口哨声细长,尖利,在空旷的原野上传得很远。它像划过灵魂的一道闪电,爆发出的强劲的光亮久久不衰,照亮了每一个抑郁的角落。辽阔的渭北平原,几乎漫天共鸣着老六子的呼哨声,这是生命的最强音,是一个老猎手对他所敬重的先辈的最神圣的祭礼。人们惊呆了,老六子的口哨声竟然长久不歇。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老六子,只见他脸色通红,腮帮子鼓得像皮球,光溜溜的脑袋微抵着。随着气息的徐徐吐出,他的腰身弯了下去,弯下去了,直到双腿蹲下,尖利的呼哨声仍不绝于耳。老六子跪下了,紧收丹田,他硕大的肚皮里的气息将尽了,他仍然用最后的力气,让他的哨音,在墓地上空持续回荡。渐渐地老六子支持不住了,哨音慢慢回落,声音变得细微,像天空飘洒的细雨,像耳语,细若游丝,一息尚在。老六子身体终于无力地塌下了,他四脚伏地,死了一般,瘫卧在杆子坟前。

        就在老六子倒地的瞬间,猎手们一齐举起了右手,齐楚楚地把拇指和食指含在嘴里,集体吹响了呼哨。这是野猎时刻的号令,是力量和召唤的象征,他们用渭北平原上猎手们的独特方式,祭奠一位西去的先辈。呼哨声此起彼伏,声浪一浪高过一浪,苍凉幽怨的声音飞向天边,回旋在苍茫的顺阳河两岸。上百条猎犬们也仰天长啸,它们抖动着脑袋,向逝去的先辈庄严地告别。

        杆子的猎犬却不愿意回家,也不跟着老六子、老段们走。它就守在杆子墓地。它一直生活在主人的气场中,如今主人去世了,家中的气息消失了,那个温馨的地方已经渐行渐远,慢慢在它的心中变得陌生、古老,仿佛十分遥远。那是昨天的梦境。它在杆子的坟茔上,感受着主人生命浓重的痕迹,音容犹在。它和主人早就相依为命,主人老了,它的生命也即将走到尽头,它的一生,都是跟着主人的足迹前行。

        小六子给杆子的猎犬带来了一只兔子、饮水。波斯猎犬只是嗅嗅,它没有吃喝的欲望。它白天在墓地上绕着坟茔转悠,不允许外人接近墓地一步,一息尚存,它仍然是主人的守护神。夜晚它伏在坟茔的一角,绝望地长吠当歌,它声嘶力竭,像一个妇人悲怆地哭诉,爱已逝去,痛不欲生,生命在彻骨击髓的煎熬中将无法继续。

        一周后,老六子和老段前来修葺墓茔。杆子的猎犬伏在坟茔的一角,已经命断气绝。他们在杆子墓地旁边,挖掘了土穴,将这只品质卓越的波斯猎犬,轻轻地安葬在主人的身边。

        秋风呼啸过原野,渭北平原上的流云变幻莫测。只是比起以往,多了几分凝重。

十二

        聋子媳妇病了。聋子老实巴交,他在饲养室里无可奈何。几个孩子眼巴巴地等着吃饭,他想不出更多的办法来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待不住了。他叫来乡医六斤娃,给聋子媳妇看病。他叮咛六斤娃,使用最好的药物,或者验方、土方,双管齐下。

        六斤娃望闻问切之后,对老六子说:聋子媳妇患的是肝病,没有快捷的医治方法,只能使用中药,慢慢将养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不放心,专门跑到镇上,流曲、经子坊,向几个名家求医问药。

        队长女人下地回来,看见老六子魂不守舍,她边走边说风凉话:皇上不急太监急……黄鼠狼给鸡拜年哩——没安好心!

        老六子说:人不能缺了天地良心吧?!

        队长女人不服气,可了嗓门喊道:我看他妈半道上有个意外,你能把几个崽娃子养活了?

        老六子脸红到了脖颈,拉开架式吼开了:他六伯关照几个侄儿,不是天经地义的?!

        小六子和乱堂跑到了顺阳河滩,采摘野酸枣、黄芩、枸杞子一类草药,说是要给聋子媳妇将养身子。

        随后,新娃也加入了采药的行列,领着他宠爱的波斯猎犬。他觉得聋子媳妇的葱花长面好吃,若再去六叔家,他还想多吃一碗聋子媳妇的葱花面。

十三

        上世纪末期,社会变革已经如火如荼,遍地开花。

        在朋友们的怂恿下,老段在县劳动局大楼下开设了一间家电修理铺,把他雷达工程师的专业特长,得到极好的发挥。老段修理电器,却不喜欢收钱,顾客给多少,算多少。不给,他也不亏。他说自己本来就有一份优厚的薪水。红姑和黑碇仍然与老段日日厮守,老段每天早晚,照旧带领它们出去溜达。每年清明和冬至,他都要和老六子一道,去杆子墓地烧纸焚香。

        新娃当兵去了,在部队服役了五年,复员回村当了党委书记。在村上办企业,盖学校,沿公路建设居民点,搞渭北民俗特色旅游。他被选为人大代表。当初的旱烟袋早扔了,他到部队就戒烟了。

        乱堂也当兵了,他当了两年兵就回来了。后来乱堂当了村上治保主任,他喜欢发号施令,和人争吵,半年后被一个小青年打坏了胳膊。老段送给他的红姑的儿子,也被他邋遢地弄丢了。

        聋子媳妇人到中年就死了。身后留下了四个未成年的儿女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老了,却雄心勃勃,他把散社后给生产队劳作了半生或一生的耕牛,一个接一个贩卖到县城的杀坊。几年下来,顺阳河两岸的耕牛几乎被他贩卖殆尽了。老六子后来被一头健壮的公牛顶坏了腰椎,他瘫痪到炕上了。大青狗没人照料了,它就满村野浪荡。到小六子开始管家,大青狗就饿死了。

        小六子子承父业,继续了贩牛的事业。他把渭北各地的黄牛,贩卖到省城的屠宰场。后来黄牛不多了,他就贩驴、贩马、贩羊、贩猪。反正能赚钱的贩卖生意,他一个也不愿意放过。

        老六子一死,他的狗友们群龙无首,关于野猎和波斯猎犬的话题,就渐渐地被人们淡忘了。




第二批嫣然基金捐赠:100元。

第02期作品,没有打赏收入。但朱平兆老师将第01期打赏收入100元无偿捐赠,感谢朱先生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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